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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國文修魏岫明老師的 "現代小說選",非常愉快的一段時光,那應該是 2002 年吧。

從好久好久以前的檔案裡挖出這些文字,八年前的古董了,做個紀錄。哈,我竟然用台北市議員李新的名字作小說主角,我當時應該還不認識他。

現在看以前的東西,都覺得好笑。想向過去抓些什麼,但它又稍縱即逝。

沉重的光環 

    「我已困倦於我的智慧,像一隻蜜蜂收集了太多的蜜;我需要那些伸出來索取它的手。」

    昏黃朦朧的燈光下,被窒悶的幽暗蒸得達飽和壓的人群,像密室裡胡亂振動的空氣分子一般,不停地向四週輻射疲倦、焦慮與無奈,同心圓似的一波又一波,任誰也不肯饒過誰。

窗外的一切有種獨屬於鬼魅的魔力,呼誘著被關在窗內的可憐鳥兒,掙扎地鼓動翅膀,渴求融入那樣龐大的、同樣不具美感的死寂中。

李新左手捧著厚厚一本鑲著詭異名字的書,查什麼圖什麼拉的,破爛的封皮任誰也不會消耗視力多看它一眼,淡紫色的題字是他的最愛,悠悠地、輕輕地,他舉起另一隻閒得發慌的手,優雅地調整了三年來伴他走過大小考試的金框眼鏡 (知識份子特有的,沒有人比他們更配得上這個動作了,他這麼想著) 儘管公車上沒有任何一線目光掃過他那靠窗的角落。

十一點多了。漆暗的高空透著一絲月光,如往日一般普通,一粒星子眨巴著眼,從億萬光年遠處,在那兒窺著呢。

「我要降落,下降,人們是這麼稱呼它的,而我的降落正為著他們,啊,無數次,我這麼以為,我的下降,是那樣的光輝,那樣的不可逼視。」李新模仿著那位波斯人的口吻,在心裡對車上無數的乘客進行了一場偉大的演講。

公車在偌大的街道上疾馳。嶄新規劃的馬路,寬寬敞敞地筆直射去,儘管是這樣,那粗暴的司機仍舊不肯放過任何折磨乘客的機會,一顛一簸地,一如他的脾氣,跌跌撞撞地開去。剎那間,童年搭雲霄飛車的那般奇妙感受彷彿又那樣熟悉,在李新的腦子裡浮現。

噁心的暈眩。上台報告之前的緊張。洗手間前頭的鏡子。嘔吐。梳一個漂亮的旁分頭。侃侃而談。驚醒。魔幻現實主義。哲學討論。完美的結局。鬆了一口氣。

再二個月就要聯考了,那荼毒了千千萬萬名青春正當開展的少年少女的必要之惡,如一條毒蛇,吐著血紅的信舌,緩緩地朝李新前去。

李新其實並不害怕,也不慌張,倒不是因為他已做過千千萬萬的練習題,或是一整天呆坐在書桌前,一動也不動,像隻醜陋的蒼蠅停駐在那原本甜美可口的蛋糕上。只因他太豐盈了,不論在思想上與心智上,他都遠遠超過了他的同儕,那群被稱做紅樓才子,會玩又會讀書的「聰明人」。

學長寫過的那本《拒絕聯考的小子》他是早已拜讀過的,部份贊同,部份批評,那是他一貫的讀書哲學。很多人讀書不求甚解,不是一味的歌功頌德,像報上隨處可見的二流書評一樣,否則就是一味的大加撻伐,彷彿不批它一棍,不踹它一腳,自己會良心不安似的。拒絕聯考在當時是多麼轟動的一件事,而現在呢?一個諷刺,一個笑話。教育部替學生們搞的多元入學,在生物奧林匹亞醜聞下,在虛報不實的師長推薦函下,在補習班大興旗鼓,聲勢浩大下,又成了什麼?不也是一個諷刺,一個笑話麼?李新這麼想著。

車子經過了那個惡名昭彰的十字路口,每天245路公車總是得在這兒花上半個小時,像老牛拖車一般犁過那短短的五百公尺,連走路都比坐車快,李新的心裡總是那樣啐道。

瞇起眼睛吧,像絕大多數的人一樣有什麼不好,只要把自己搞的累歪歪的,人生不就那樣簡單而充實嗎?哪還需要什麼屁哲學,什麼屁思考?

宇多田不辣。濱崎步知道。李新望著窗子上由於車內冷氣而凝結的水珠,在迷濛當中無奈地想著昨天晚上回到家時,家人看的綜藝節目裡頭幾個很冷的文字遊戲。這就是文化階層啊,很快地,一個generation就會過去了,就像我們的父母一樣,像我們的爺爺奶奶一樣,他們的青春,又是怎樣的輕狂與放縱呢?

時空的轉移對於哲學家是再熟悉不過地,李新想到今天早上進入校門時聽到走在他前面的同學的對話,一字一句,刻在他的心盤裡,他想,他慢慢了解他所處的環境了。

「喂,昨天林清華去補課的坐在C2的那個妹超正的,是嫵媚多嬌的小綠綠哦」

「那才沒什麼勒,劉毅的輔導老師才棒咧,你都不知道嗎?尤其是那個坐在左後方的那一個……」

「電子自旋到底是什麼碗糕呀,劉老講的我怎麼聽不是很懂」

「怕什麼啦,有張鎮麟給你靠,別理那老頭子啦,做做講義就好了」

「你信不信他那天運動會只穿一條四角褲去跑接力呀,超猛的」

「唉,高三生的無奈呀,常常要藉由一些外在的奇異舉動來發抒情緒上的壓抑,見怪不怪囉」

一代又一代的建中生就這麼畢業了,凌晨六點半進入校園已不再是往年來自全台灣各地最優秀的青年,而是受到媒體污染,流行擺佈的台北青年。儘管相對地來說,我們仍是最優秀的一群,但是由學長們打下的金字招牌,那樣沉重的光環,我們扛得起麼?

李新稍稍挪動了書包的位置,他一把手上的書移到旁邊,那繡著建國中學的綠色皮質就探了出來,他忽然想到有一天他會離開那裡,那他一度引以為傲的地方,他明白,有一天,街上的人不會再對他投以傾羨的眼光,不會再對他投以激賞的言語,一切一切,都將在他殺了那條令人畏懼的毒蛇之後,煙消雲散。

「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了什麼?要問你為國家做了什麼?」國家之於我如此,那建中呢?悠悠的三年就這麼過了,我在這頂閃閃發光的皇冠上加添了什麼?取走了什麼?還是我只是個過客,正如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遊歷,旅程終有結束的一日呢?那我又為何而來?為何而去呢?李新自忖道。

班上的同學都愛稱他做哲學家,只因他凡事都愛思考,好像任何小題都可以大作一樣。他也對這個外加的名字感到滿意,儘管他知道,玫瑰不會因為不被喚作玫瑰而失去了它的芬芳。

窗外的霓虹,閃閃爍爍,「包滿意」檳榔攤裡頭的小姐,嫵媚地撥一撥她秀麗的頭髮,與靠著窗的李新,形成不平行的目光交錯,凝結的空氣裡,帶著一番詭異且可笑的氣氛。不過,李新沒有發笑,他知道他的工作是嚴肅的,他忽然憶起,高一的時候,他跟班長說起那個他老是說的星星的故事。

「你知道嗎?假使有一顆星星距離我們數十萬光年,它發出了一道光,經過數十萬年才射入我們的眼睛」李新道。

「等一下,光年是光以光速走一年的長度,是距離單位,不是時間單位,呵,你不會連這個那麼基本的定義都不懂吧」,陳斬釘截鐵的說,嘴角露出一抹勝利的笑容。(這就是這所學校的狂,這所學校的狷,我們都是孟子的徒兒,是天下的英才啊!)

「很有可能在光行進這數十萬光年距離的時間裡,這顆星星已經毀滅,不復存在了」李新的嘴癟了一下,繼續說道。

「然後呢,那又怎樣?」陳的那抹微笑還不肯卸下。

「所以當光射入我們的眼睛的時候,我們以為我們『看到』了,我們以為星子在那遙遠的地方,然而事實上,它卻早已消失了。這樣的話,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呢?」李新對於自己整理出問題的頭緒感到有點愉悅。

「Seeing is believing or truth is truth?對你而言,星星到底存在嗎?」李新趁勝追擊。

「我不覺得這個到底有什麼好矛盾的,星星當然是不存在的,雖然我的眼睛看到它在那裡,但我還有理性可以思考啊,我會知道那只是表象。只要我了解其中的真相,我當然不會把我看到的星星誤認為真實存在的呀」陳的語氣開始慌張了起來,彷彿怕李新一語刺穿他一樣。

「根據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當我們在觀測一項事物的時候,我們其實無法真實地觀測到事物的位置與狀態,因為觀測的時候,我們已經擾亂了整個觀測的系統,但那樣的擾亂又是為了觀測而不得不做的,你知道嗎?」李新接著說。

「這我能夠了解,但那又如何呢?」陳仍舊以他一貫不屑的口吻道。

「不過,我覺得你的問題都很沒有意義,討論星星到底存不存在,就像討論人為何不是一支筆一樣的nonsense」陳道。

愚昧的人類,很難參透那樣的道理,很難知道正如同物理有物理的道在運行以外,人生也有人生的道在運行,舉他的同儕來說,他們是被功利主義、教條主義、成績主義給沖昏頭的一群,儘管偶爾他們也有天真浪漫的一面,但仍敵不過那條毒蛇的引誘,那廣大社會膚淺的呼喚。

疲憊的公車司機拖著疲憊的公車載著疲憊的乘客緩緩地駛過李新家外頭的那條巷子,車上的乘客已寥寥無幾,每一張疲憊的臉龐之下都有一個疲憊的故事。

    李新累了,哲學家累了,社會累了,聯考累了,人生累了。他們都需要好好的休息,有些沉重不堪的東西,沒有精神是背不起來的。

    下車時,有一個穿著整齊乾淨但同樣疲憊的小綠綠和李新同站,他們四目交會,報對方以一個溫柔而無負擔的微笑。她笑什麼,李新不知道,不過他知道,他一點也不寂寞,這世上還有很多跟他同樣深沉的心靈在思考,在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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